“检验结果互认”已实施4个多月，医生开单真的减少了吗？

2022年3月1日起正式实施《医疗机构检查检验结果互认管理办法》（下称《管理办法》）。

这被视为不同医疗机构间的检查检验结果在全国范围内加速互认的标志。

对医院来说，这有助于提高医疗资源的利用率；对医生来说，有助于提高诊疗效率；对患者来说，有助于降低医疗费用。

不过，改革或许很难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管理办法》正式实施后，有临床医生对健康界直言：“没啥影响！”

这背后，既得益于过往地方探索中，临床已习惯小范围内的互认，因此对《管理办法》实施不敏感；又困囿于部分固有问题始终无法解决，短期内全面互认，“不现实”。

实现同级医疗机构检查结果互认，是2009年中共中央国务院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的重要工作之一。^[1] 2015年国家卫健委提出改善医疗服务行动计划，将实现检查结果互认列为重要考核目标。^[2]

检查检验结果互认政策已经提出很多年了，我们也一直在用信息化的手段推动政策落地。某三甲专科医院总会计师张婕告诉健康界，肿瘤慢病化时代来临，互认是疾病管理期内，提高医疗效率的手段。

尤其是疫情期间，外地患者就诊不便。复诊患者在本地检查，通过互联网医院复诊。指标很好，定期复查；数据异常，进一步调整治疗方案。张婕介绍。

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全国86%的医院已实现同级检查检验结果互认。^[3]

而在非同级医院中，互认往往更容易在医联体、医共体架构下实现。尤其是紧密型医共体，人财物统一后，标准更容易统一，而且权责划分也更清晰。

2017年，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推进医疗联合体建设和发展的指导意见》中明确要在医联体内医疗机构间互认检查检验结果，以实现区域资源共享。^[4]

2019年，《关于推进紧密型县域医疗卫生共同体建设的通知》提出要推动基层检查、上级诊断和区域互认。^[5]

某三甲医院信息科科长曾对健康界分享，过去患者依靠纸质报告单看病，数据都是信息孤岛。而紧密型医共体形成以后，实现了医共体内的数据共享，本院医生可以快速调阅患者在下级医院的检查结果。上级医院的优质检查、检验资源，也能共享至下级医院，方便老百姓家门口就医。

此外，各地市也在积极探索检查检验结果互认的地方模式。

以北京为例，2016年起，北京开始试点京津冀区域互认，首批包括132家医疗机构间，含27项临床检验结果。此后又实现了17项医学影像检查互认，首批开放102家医疗试点机构。

健康界梳理得知，地方互认政策兼具如下特点：明确互认机构、列清互认清单、确认互认标准。一定程度上能缓解临床机构不能认和不敢认的问题。

因此，当健康界此次向临床医生求证，《管理办法》实施以来的临床变化时，多位医生都表示，互认一直在做，变化不大。

过去，大多数检查检验结果互认的政策文件，都是基于对检验标准统一化、检验政策衔接堵点打通的讨论。

但在河北医科大学第三医院检验科副主任、感控科主任冯忠军看来，互认的主体应该是临床医生。过往很多互认工作其实是以检查、检验一方为主体来倡导的，缺乏临床医生参与，我觉得这种互认是不太完美、有瑕疵的。

冯忠军的观察，在临床上得到了印证。北京某三甲医院肿瘤科医生张琛告诉健康界，京津冀检查检验结果互认推动以来，作为临床医生，他并没有太多感知。

有阵子发现化验单上突然多了个星号，但也都不知道星号是干嘛的。张琛回忆，后来才知道，星号代表互认标志。

但张琛认为，即便上有政策，从临床角度上，很多时候他依然无法互认。很多化验单都是套餐制的，比如我们医院的肺癌肿瘤标志物一查就是5项，有的医院是6项、7项。就算其中有几项互认了，临床也没法开单。

对于这一现象，冯忠军解释，每个医院在制定检验项目组合的时候，都会综合考虑医院优势、病人特征和临床需求。各医院项目组合不可能完全一致。因此就会出现上述互认难的现象。

此外，临床是否能对检查检验结果互认，还取决于多重因素。

张琛介绍，检查检验分为主观检查和客观检查。其中，客观检查主要依赖客观事实，更容易实现临床互认。而主观检查和医生个人经验、医疗技术等密切相关，临床上往往难以互认。

超声检查，属于主观检查，临床互认很难实现。张琛说，比如CT、核磁，乳腺检查中的钼靶等，就属于客观检查，如果患者带来了原始的影像数据，我们会愿意参考结果。

张琛分享，曾经有外地患者拿着外院的B超检查图像前来就诊，但是因为图像不够清晰，出于医疗安全考虑，必须要求复检复查。

一些较新的检查手段，比如基因检查，则考量的是服务提供商的口碑、体量、专业度等。如果是我们合作过的、大型的基因检测公司，数据一般我们也认。但如果是不具名的小公司，临床没法认。

时效性也是影响互认的因素。肿瘤术前检查周期较长，可能一套检查过去，两三周都过去了。过去的检查结果，不能用于临床手术。所以手术前的检查，一个也不能少。

新医改以来，多项考核指标，都意在控制不合理的医疗花费。

不少临床医生也不愿意患者多做不必要的检查。

太贵的检查，比如1万元一次的PET-CT，我们肯定能省则省。张琛说，这种花钱多、辐射大、数据相对准确的检查，没必要让患者再重复做。但一些比较便宜且变化较快的检查，肯定能复查就复查。比如心电图检查，20块钱的事儿，保平安。

此前，有不少分析指，《管理办法》实施后，互认可能影响药占比，继而影响科室绩效。

药占比是指药品收入占所有医疗收入的比例。检查检验属于医疗服务收入，减小会导致总收入降低。在分子不变的情况下，分母减小，药占比升高。

但来自新一线城市知名专科医院的张婕的亲身体验是，检查检验结果互认已经推行多年，对于已经逐步规范化的医院来说，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此外，在《管理办法》中也明确将互认和医保支付方式改革结合，不因互认调减区域总额预算和单个医疗机构预算总额。结合结余留用的激励机制，医院或将更有动力参与互认。

当临床医生和检验医生不再为医院经济收入和个人经济收入发愁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工作就好做了。冯忠军表示。

抛开经济因素外，最让医生们担心的是互认后的医疗风险问题。

冯忠军清晰地记得，法院认为医院存在医疗过错的原因之一是：卫生部那份文件是指导性文件，没有法律效力和行政效力。

这给临床敲响了一个警钟。临床不能轻易地相信别的医院的检查检验结果。临床医生要提高诊疗水平和能力。冯忠军提醒。

医疗风险，至今仍然是临床互认中的紧箍咒。张琛提到，来肿瘤科室的患者往往不是首诊。疾病治疗过程中，肯定要看患者过往检查报告。这也是对患者负责的表现。但是落到实际，医生还是倾向于让患者做检查。

《管理办法》发布当天，健康界第一时间采访了医法汇医事法律团队创始人张勇律师：首家医疗机构误诊，结果互认之后，并不意味着第二家医院也会误诊。张勇律师同时提到，如果第二家医院因未尽医疗注意义务，过分依赖辅助检查结果造成误诊，导致患者损害，就需要担责。^[7]

检查检验结果互认后，有人唱衰检查检验科室。这主要基于重复检查被制止，检查检验总体量变小的逻辑判断。

医院的检查、检验科室真就不吃香了吗？或许并非如此。

《管理办法》第二十条提出有条件的医疗机构可以开设检查检验门诊。这意味着检查检验科职能正在发生变化。

张婕介绍，过去检查检验科室的定位是医生助手，核心顾客是医生，科室只是按照医生要求，对患者做相关检查，以协助医生判断患者疾病状况。但是，在检查检验手段多样化、专业化的现在，其学科属性越来越强。

病理、超声这些都是大医院的拳头产品。县医院做不了，把病理资料标本送到高水平的医院做。一个病理科，服务于全省的医生，既做疑难的MDT会诊，也输出病理诊断能力。张婕的观察，恰恰反映了职能变化下，检查检验科室处于更重要的位置。

过去都是医生看片子，很自信。现在他会说，再听听核磁主任的意见。

2022年2月28日，《管理办法》正式实行前夕，浙江省人民医院检验科门诊正式开张。诊疗范围包括检验咨询、补充检验、接诊外院送检标本的检验服务、推荐专家、联合门诊，且不提供开药和临床诊疗服务，不接待首诊患者。

浙江省人民医院检验中心主任周永列介绍，科室会接诊一些外院无法完成的检验项目，以往这些患者到医院经常不知道要挂哪个科室，或者挂个专家号只为开张检验单。更重要的是，除了开具化验单，检验中心门诊也承接一些疑难报告解读，从专业的检验检测角度分析检测结果，为医生诊疗提供新思路。^[8]

因此，开设检验门诊，不仅可以缩短这类患者的就诊时间，还可以节约其他科室的挂号资源。

冯忠军也认为，从实验室角度给病人的检测结果做分析、诊断，提供咨询服务，这是检验门诊真正的意义，更能发挥检查检验能力。

但这里也有个问题，检验医师的职能定位尚不清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冯忠军说道。

（应受访者要求，张婕、张琛为化名）